我們去了杜林上門拜會曠世設計天才暢談Miura、iPhone,以及他對自己最享負盛名的作品以現代手法再續前緣一事有何感想……
Words:Jason Barlow,Photography:Dennis Noten,Translation:Tony。
人生中無可避免會有多愁善感或懷緬過去的時候,除非你是Marcello Gandini。他此刻就坐在其優美大宅的中庭。將這座建於義大利北部經濟重鎮杜林附近山區的前修道院改建成住宅的人,可想而知就是Gandini本人。現年八十有三的他精神矍爍,文質彬彬,直到最近才需要借助枴杖走動,腦筋仍然銳似大頭針,經常用頑皮搗蛋、反傳統和哲人的觀點觀察事物。他是汽車設計界的真正傳奇人物,無論世人如何頌揚其江湖地位都能夠處之泰然。
「曾為所有人喜歡的汽車通常終會失寵,或者不再那麼受人喜愛。」用修長手指拈著一枝香煙的Gandini指出:「Countach好歹在五十年後仍然賞心悅目,Miura卻令我有點煩惱。」
他瞇起雙眼信手一撥羨煞旁人的濃密髮絲,另一手上的煙蒂悄然撒落點點煙灰。Miura廣被喻為世人一致公認史上最漂亮的汽車,最初是Giorgetto Giugiaro在1965年離開Bertone前夕開發的計劃,後來由Gandini接手完成(儘管誰佔最大功勞恐怕永無定論),實在很難看出這件作品有何令人煩惱之處,Gandini卻視之為嘩眾取寵。

「這個已非我的志趣。當年設計Miura時,我和Bertone務須創造一些人人接受的新事物。Miura氣勢逼人,但硬中有軟,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它具有五六零年偉大跑車的傳統特色。由於那是個人事業生涯的開端,當時的我傾向慎重行事,不過自此之後便想做一些截然不同的事……」
Malcolm Gladwell在其著作《Outlier》中表明天才鮮有天生,反而大多是家庭背景、教育、際遇和刻苦努力的成果。天才的腦筋確實毋庸置疑,但Bill Gates和Steve Job生逢其時也是一個事實。另一邊廂君不見披頭四樂隊簽下第一紙唱片合約前曾經苦練了上萬個小時,雖說樂隊中確有三位世界級作曲家,但每一成員在成名前後都下了許多苦功。
Gandini和Giugiaro同樣生於1938年8月,生日相差不過兩星期,兩者同樣在適逢車身製造業受義大利戰後經濟奇蹟帶動而充斥能人巧匠的都靈平步青雲。雖說兩人都樂得聽到自己被喻為大師(maestro),他倆其實自視為問題解決者多於藝術家。不過這兩位大師和藝術確有一點淵源,Gandini的父親便是管弦樂團指揮,求學期間曾經入讀杜林某古典高中(Liceo classico)。「我曾經拒絕彈鋼琴,因為其他人都在外邊玩耍,我卻被逼彈琴。」Gandini憶述道:「但父親的鋼琴如今仍然在我這裡。」
Gandini初涉汽車設計是把朋友的OSCA 1500改造成登山賽之用。「我就像你蓋雞舍那樣利用鐵絲網。」他說:「我生來就是一個設計機械的人,不過那時候根本沒有可能靠此謀生。當時的我之所以喜歡汽車,並不是因為它們的外形,而是出於把它們變得更快的興趣。如果你想打造一件器具,首先就得弄清楚其用途,否則從何設計呢?你同樣不能把設計從機械分割出來。就造型而言,你必須創造出動人效果,否則便屬枉然。」

他說罷吸了一口煙,然後稍為調整瘦削身軀的坐姿。「年輕時的一大要事是工作,因為餬口很重要。我就是靠每天設計汽車餬口,所以在餬口這層意義上我是有點成就的。」
這個人不太沉醉於自己的過去,憶述往日時每每摻雜一些不落俗套的妙論。聽他說最初繪畫草圖時,原來是直接在臥房地板上繪畫,而且坦承當時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一頭霧水。然而在博得Bertone青睞之前,他在Touring、Ellena等著名車身製造商之間已經建立了一些名聲。他說Giugiaro曾經要脅Bertone一旦僱用他便會辭職,但這位宿敵後來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割席而去。
走馬上任的Gandini幾乎馬不停蹄,就連睡眠時間也少之又少。Miura的設計便是在1965年平安夜當晚午夜完成,之後他們僅僅花了兩個月就完成了參展日內瓦車展的原型車。據Gandini憶述,「第一個模型花了24天製作」,之後又馬不停蹄處理另一個開發項目,就這樣一路工作六十六個鐘頭後才大發慈悲讓自己打個盹。1967年創作車廂出奇光猛的科幻概念車Marzal時,他和部屬為了完成僅此一部的展覽車不惜通宵達旦工作,結果第二天早上六點清潔工一看之下就被那個亂七八糟的場面氣得怒擲掃帚忿然離去。有道是言人人殊,此言甚是。

之後便輪到堪稱蓋世顛覆者的原版Countach。「我們想盡量擺脫之前的做法。」Gandini解釋道:「最重要是避免重複過去,務求做到截然不同,這一點對我來說一向至關重要。藍寶堅尼理應具有藍寶堅尼本色,但更重要的是不能酷似其他藍寶堅尼。我不是要妄自尊大,但Countach比較像一件藝術作品,因為它並非旨在取悅世人,必須擁有本身的靈魂。」
至於那個車名,他說靈感來自麾下其中一人。「他是個彪形大漢,有一雙大手,平時說話幾乎都是以皮埃蒙特方言,經常會用這個詞語。它的原意其實是contagion(感染),他卻用來表達欣賞或驚異之情。我選了這個字眼當車名,然後刮掉展覽車上的字體換上新名字,直到日內瓦車展之前都沒有讓其他人看過。」
我問他1968年創作愛快Carabo和1970年的Stratos Zero時,是否把Countach當作圭臬。須知Carabo開創了鍘刀式車門先河,Stratos Zero則提倡楔形輪廓,大膽地推翻之前20年大多來自義大利的無數漂亮跑車所沿用的玲瓏浮凸形態。他當時究竟有何盤算?或者抽了甚麼煙,喝了甚麼酒呢?
「嗯,就讓我們說它們來自同一家族吧。重點在於車身表面用了當時不太常見的方式演變,設法從中創造出一些有道理的東西。我不知道涉及邏輯的程度有多深,儘管那是我們自從古希臘時代便接受的教育。看吧,有些時候你會取得成果,有些時候不會。我不會質疑這部分過程,但有時的確會質疑自己為甚麼會造出差勁的汽車。我曾經有一些時期很不幸地容許自己受他人左右交出一些劣作,或者一些至少不夠完善的作品。我通常喜歡在短時間內完成工作,因為這樣就不會有那麼多時間聽他人講東講西,或者被人逼進死角。」
他說罷稍為停頓,把香煙輕輕放在枱上煙灰缸,於是我乘機引述了他當年的一段說話。他在那番話中表示自己偏好「輕易把不爽經歷從記憶中刪除」,大師一聽之下露出了這次訪問的第一個微笑。

「坦白說,我其實比較喜歡思考未來或當前事物。我一向拒絕活在過去,除非有人賞臉對我以往的人生產生興趣。如果不去思考自己想見到明天發生甚麼事,我的日子會過得很辛苦。」
我問他對蘋果iPhone有何看法。「我衷心佩服它的發明者Steve Jobs。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前人從量力理論開始做出的種種成果,世上也許不會有手提電話,Steve Jobs也許會一事無成……他卻適逢其會邁出了驚世一步。」
各位想必察覺到Marcello Gandini不是那種容易被打動的人。他所住的這座大宅優美脫俗,由其親手設計和興建的另一座科西嘉宅園亦是他引以自豪的作品,其他舊作還有一款直昇機、貨車和都靈夜總會的內部裝修。然而這位創作了好些最偉大兼且最有影響力汽車的設計大師卻從未在車房放滿稀世名車,你亦可以說這樣才有大師風範。某位藍寶堅尼員工曾經告訴我,Gandini上次探訪聖阿加塔廠房時,居然是用家中相當殘舊的三菱Colt代步。他仍然是一個想法多多的工程師,一個十分典型的問題解決者,而且世上還有許多問題有待解決。
「汽車製造業經歷了巨大演變,但取得了甚麼真正成果嗎?人類雖被機械人取代,作業方式卻依舊大同小異。我曾經有一個縮減工廠規模的概念,不是單單講究用機械人代替人類,因為這樣不會帶來多大分別,儘管機械人比較可靠。我想縮減的是工廠的大小和成本,以及大幅減少製作汽車所需的組件和金屬材料數目。我就這個概念申請了數項專利,在八零年代把這些專利權賣了給雷諾,此外又賣了一項專利權給印度,惟尚未有人具備切實改革工廠概念的能力、氣魄和意志。」說罷一手捏熄了香煙。
我原本想向他請教魂在論的概念(hauntology,哲學家Jacques Derrida就錯失未來的懷思所創的理論),談談昔日事物的不朽存在感,以及設計未來的人是否注定永遠擺脫不了這個未來。可惜Gandini另外有約,會面對象是剛剛從博洛尼亞過來的藍寶堅尼設計總監Mitja Borkert。除了其他事項,Borkert還想順道向大師展示五十周年紀念號的「新型」Countach模型;前浪影響後浪的佳例莫若於此。
令人欣慰的是Borkert雖然擁有驕人履歷,本身依然是個正宗設計迷,此行便帶了是一個LP 500模型和一部Gandini傳記拜求大師簽名留念。加入構思Countach終極紀念號的他向前輩展示設計模型時顯然有點緊張。「我多年來一直揣摩Countach的神髓。」Borkert說:「它的輪廓影響了所有藍寶堅尼。我和麾下設計師曾經開玩笑地說概念型和首個量產型號之間的差別只是增添了一些進氣口和NACA導氣槽。我們今天也面對了同一挑戰,因為此風未變……」大師聽罷對徒兒微微一笑,簡簡單單說了一聲「做得好」。

















